1984年,來華參與大熊貓保護計劃的美國學者喬治·夏勒發現,他在中國遇到的學者,“大多年滿五十歲就在心理上宣告退休,一心一意保護既得的地位,避免被年輕人奪走,盡量不引人注目,等著領退休金。
詩人肖開愚所說的那種“減速、抑制、開闊的中年”,是為數不多的人才能享受的運氣,但即便如此,那也並不意味著變化——在這樣的社會裡,老人是“活著的祖宗”,他們或許受人尊敬,但也已經遠離了各種變化的可能。所謂“中年危機”,是只有現代人才會遇到的難題。因為隨著壽命的延長和知識迭代的加速,才會出現人到中年還不得不考慮“人生下半場”如何重新出發的問題。
前些年中興、華為老員工被辭退的風波已表明,在一個現代組織中,沒有人是不可替代的。與此同時,現代社會充滿了青春崇拜的文化氛圍。如果說在中國的傳統文化裡,“老年”往往與“智慧”和“資歷”相聯系,那麼如今隨著知識技能的快速更新,老年卻標志著退化、缺乏活力,既無行為能力(incapacity),也無資格能力(incompetence)。
這種衝擊在老一輩人身上尤為真切。年輕時被教導為了國家、家人而自我犧牲,到老了卻被要求“做自己”。他們再不能像以前那樣,上了年紀之後成為家庭的中心像征,因為在我們的社會中,“變老”已經意味著逐漸退居社會邊緣。為了跟上那些新潮時尚的事物,他們不得不放下自尊心去向年輕一輩學習。
《秋空爽朗:童話故事與人的後半生》一書說,童話故事往往以“從此以後,王子與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結尾。這些傳說雖然不真實,卻以一種含蓄的隱喻,傳達出深刻的含義,指出下半生的可能性。
這些故事的一個特點是:作為主角的老人經常陷入孤獨與貧困之中,因而故事“往往在這種富有典型性的陰郁的情景下開始”。這意味著喪失:青春期的美貌、活力、敏銳思維乃至親友,但也正因此,又使得人們獲得了一種無所顧忌的勇氣,因為反正已經這樣,不如停下來換一種活法。一貫循規蹈矩的生活沒有帶來期望中的回報,而年輕時未實現的夢想構成了新生活的開端。
從牛頓到愛因斯坦,很多偉大的科學家常常都是在晚年重拾他們在青春時暫時擱置一旁的精神追求。這種變革的契機往往不期而至,按照心理學的分析,諸如離婚、親人死亡、工作失敗之類的非常事件在強迫人自我改造和發展上常常是必要的。這正是心理學家榮格所曾強調過的:自我改造是人的後半生而不是前半生的使命。從這一意義上說,老年實際上是人生中除了童年之外第二段最為自由的時光。法國小說家夏爾·諾迪埃說過:“大自然授予老人最仁慈的特權是異常方便地去找回他的童年印像的特權。”
俗話說“小小孩”和“老小孩”是有道理的,在很多故事裡,魔力和天真隨著衰老的進逼再度回到人們身上。所不同的是,歷經世事者所達到的是一種精神自由:既然早已知道這個世界不可能因為自己就改變,那我寧可在余下不多的時光裡堅持做回自己。這不僅是對世界的清醒認知,也意味著對自己的認知,而根據眾所周知的定義,“自知者明”,自我認知本身就代表著智慧。
童話雖然以幻想的形式呈現,但它所傳達的卻是真實的:人生始終有無限可能,直到最後一刻。那不僅指向一種更積極的人生態度(“老年也許是更好的自我”),也能教給人一種方法論:如何從心理學視角去解讀故事。童話遠不只是講給孩子聽的幼稚故事,它能歷經數百年流傳下來,本身就證明自己暗中契合社會心理,因而才能被廣為接受。當然,把後半生視為一種自我改造的機會與使命,這本身就是一種對傳統的現代解讀,問題並不在於這種解讀是否符合原意,而在於只有通過這樣的解讀,傳統才能呈現出新的意義與活力,給我們新的啟發。
再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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