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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農村裡的衛生院精神科

【本報訊】在中國,像牛角店中心衛生院這類一級醫院開設精神衛生專科的嘗試尚屬少數。這個開在農村的精神科,病床幾乎沒空過。
從2013年那個「念頭」到計畫初步成形,山東聊城東阿縣牛角店中心衛生院院長李存峰用了6年時間,克服各種困難,在院內開設精神衛生專科。收治患者一年多以來,已經有150人從這間科室出院,有的去理髮店當學徒,有的能完成基本交流,有的還在家人的監督下服藥。從害怕到戒慎恐懼,李存峰和醫護團隊為精神障礙患者建立了一個溫暖的家。
不願就醫釀悲劇
這源自一對母子帶給他的衝擊。2013年,作為山東聊城東阿縣的一名衛生院公衛醫師,李存峰去村子調研,見到一個約莫70歲、不到1.5米高的母親,她行動不便,一跛一跛地走著,仍獨自扛下看護精神異常兒子的重擔,儘管曾被發病的兒子推倒骨折,她仍不願把兒子送去就醫,只因「怕兒子被人欺負」。
李存峰忘不了這對母子。這個場景讓他第一次意識到,需要在基層建立專業機構,幫助這樣的家庭。此後他聽聞的東阿縣發生的真實事件還包括,一名精神障礙患者沒有及時送醫,發病時殺死了岳母、妻子和兩個孩子;還有一名患者,用鐵鍁切下了鄰居的頭顱。
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報導,在李存峰的努力下,7年之後,聊城東阿縣牛角店中心衛生院正式開設精神衛生專科,擁有全院100張病床中的30張,這些病床幾乎從沒空過。
在農業發達的東阿縣,有1753名精神障礙患者,約占總人口千分之四點五。因為「怕丟人」,不少家庭長期隱瞞家人病情,基層又缺少精神衛生專科,患者光從牛角店去聊城市唯一一家以防治精神病為特色的三甲專科醫院聊城四院就要花兩個小時、倒3趟公交車,難度很大,病情往往越拖越重。
2019年,國家鼓勵基層醫院和三級醫院合作診療,李存峰開始想著在衛生院成立精神衛生專科。但院裡有領導認為沒必要擔此風險,在地醫護人員擔心牛角店中心衛生院從此被外界誤以為是精神病院,加上這類患者用藥貴、食宿貴,需醫護人員24小時到崗,能不能收回成本也是問題。
為基層需求奔走
1977年出生的李存峰在衛生院從防疫員做起,外向健談,善表達,在他遊說下,獲得了聊城市在心理衛生領域最權威的專家之一,聊城四院黨委書記武建胤的支持,雙方達成建立醫療聯合體的合作意向,由聊城四院提供醫護人員,牛角店中心衛生院提供場地、資金、藥物等,精神衛生病房建到農村裡,方便患者就近就醫。
計算治療費用一度成了難題。東阿縣一級醫院過去沒有開設精神衛生專科的相關收費項目,東阿縣醫療保障局和衛生院特別請來第三方公司進行成本測算。如今,衛生院的精神衛生專科住院費每天180元,比聊城四院節省80元,低保戶或經濟困難的患者可以享受免費治療,其他患者在享受醫保等各項報銷後,每天只花10元生活費。
武建胤也多次邀請衛生院的工作人員來聊城四院學習病區建設、人員配置等。當時參觀的工作人員回憶,他們學會男女分區,不給精神障礙患者提供筷子,碗、湯勺、洗漱用品都用塑料製品。這家成立於上世紀50年代的衛生院,還第一次建設了圍欄。
聊城四院醫師安玉勇每周會到牛角店的衛生院工作兩天。以往,他接診過的患者裡,有家屬在屋裡挖一個深坑,讓患者坑裡吃住多年。也有患者被鎖在籠子裡,送到醫院時已經無法站立。有位患者被母親鎖在屋裡,沒有衣物,裹著黑黢黢的棉被。安玉勇多次勸說,想把患者接到衛生院,他母親不同意,情急之下當場暈倒。
安玉勇越來越了解農村精神障礙患者的處境,由於缺乏相關知識,許多症狀長期被忽略:被動懶散、不愛說話、不願和他人接觸的人,常被形容為個性內向;酒精依賴導致的精神障礙,多被描述為「愛喝酒」。
醫患建立信任和感情
在精神衛生專科病房裡,醫患間建立了信任和感情。例如精神衛生專科的護士長張桂林原是內科的護士長,被衛生院選中去精神衛生科時,她起初不願意,衛生院的領導連續勸她20多天,直到2020年10月,她才同意試試。起初,有患者脾氣大,愛罵髒話,氣得她多次申請調離;如今,她是患者口中的牌友「林林」,患者出院時寫給她的感謝信往往讓她感動不已,「現在讓我回內科,我也不願意了」,她說。
即使患者出院,醫護人員不忘不時到府關懷。不久前,張桂林進村探望20歲的劉平(化名),劉平突然上前摟住張桂林說:「上飯館去!」原來他剛賺到人生中的第一筆收入,想請醫護人員吃飯。
劉平出院後,原本在家照顧行動不便的父親,偶爾騎電動車出門幫母親拿快遞。一個雇主給了他一份採摘玉米的活兒,但因劉平比別人慢得多,雇主最初只想給120元,最後不忍心,給了150元,但只願意僱他幹一天,仍讓劉平受到鼓勵,相當開心。
回歸社會 習得基本能力
這是每個精神障礙患者都要共同面對的問題:出院後,如何擺脫「精神病人」的身分,找回社會屬性。報導指出,在衛生院習得了基本的社會能力,恢復得好的成了服裝廠的工人、理髮師、小販、建築工人,重新成為家庭的勞動力;恢復得較差的,即使無法外出謀生,也漸漸學會和家人溝通。他們迫切渴望融入社會,並引以為傲。
一名患者曾因酗酒引起精神障礙,躺在床上十幾年,每天喝兩斤酒,醉生夢死,家裡的10畝地都荒了。在衛生院住了兩個多月後,他回家過上了忙碌的生活:農閒時跟著鄰居去工地打工,農忙時在家種地。他家瓦房前堆滿秸稈,他握住醫師的手,驕傲地說,「我胖了20多斤,菸也戒了, 都不尋思了」。
安玉勇想更進一步。他曾建議,給住院的患者安排力所能及的工作,有助於他們恢復社會功能。院長李存峰也聯繫過當地工廠,找到漿糊粘花製成殯葬花圈,以及分裝黏土玩具兩個「安全」的活兒。但最後,李存峰還是放棄了這個項目,「怕外界不能理解這是為了治病」,怕被人懷疑剝削患者。
他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這個運行一年多的精神衛生專科,衛生院只是股級單位,「任何一點錯誤都是致命的」,李存峰說。有一次,李存峰把私家車停在醫院空地上,幾個患者在戶外活動時把車擦了一遍,他訓斥了護士長一頓:「要是被路人錄下,傳到網上,被人說院長指揮精神病患者擦車,咱們的專科就辦不成了」。
在聊城四院,武建胤推廣 「農療」:醫院租下50畝蔬菜果園,患者每周輪流去地裡摘菜、釣魚、包水餃,得到相應的報酬。他反對把病人困在病房裡,只提供藥物治療,「這會把瘋子治成憨子」。
當初害怕砸了牛角店衛生院招牌的擔心,最終沒有成為現實。精神衛生專科開診以來,衛生院總體的門診量從3萬漲到8萬人次,醫護人員的收入也漲了。2020年,牛角店是全縣收入最高的鄉鎮衛生院,年收入1200萬元。李存峰驕傲地說,「我們割闌尾割得特別好」。
如今,牛角店中心衛生院迎來越來越多的觀摩者,他們來自各地,包括基層衛生院的醫護人員、縣級衛生健康局的公務員,還有上級主管部門。它辦成了。
東阿縣醫療保障局局長劉汝明說,全縣每年有4億元用於醫保支出,花在這間精神衛生專科的只有300多萬元,卻為精神障礙患者解決90%的費用,「小錢辦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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