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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林小英 談理想的教育縣中的孩子

【本報訊】2019年到2022年,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林小英與她的學生在東部、中部、西部不同縣域的學校做調查,最終成果為2023年7月出版的《縣中的孩子》。 在接受《上海書評》專訪時,林小英將書中涉及的縣域教育的話題做了延展,既談到瞭如何讓縣中的孩子們尋找生活的意義,也談到了縣域老師的疲憊不堪、城市的超級 中學對教育生態的破壞,以及整個社會的教育焦慮。而這一切,都指向那個最基本的問題:什麼是理想的教育?

記者:您在書中大量使用了老師、家長、校長與教育局局長的訪談記錄,從他們口中,我們可以大致了解縣中的孩子的狀態。 撇開這些來自大人的描述不談,您接觸到的縣內的孩子是怎樣的狀態? 老師、家長對他們的描述,與他們的真實情況相符嗎?

林小英:這個問題,要分不同面向來談。 不妨先打一個比方,如果我寄一張照片給您,您請畫家來為我畫像,其實會存在三種情況:一、我本人真實的樣子,二、我提供給您的照片,三、畫家根據照片而作的畫像。 那麼,哪一種比較真實呢? 不同層次的真實,不同人眼中的真實。 同樣的道理,《縣中的孩子》這本書裡,我所研究的孩子們的真實狀態,也有類似的三種情況,要看誰去發現他們,用什麼方法來呈現他們,以及他們站 在哪個角度來描述自己。 我採用的是質性研究方法,著重於個案的描述,一旦我把這麼多案放到一起,肯定就有一個先裁剪、後濃縮的過程,最後呈現為一組校長、教師和學生的群像— —有點類似人民英雄紀念碑上的烈士群像,在每個圖像上都能找到許多英雄人物的特徵。 我把這種處理方式稱作“合成相片式呈現”,是對縣中的孩子的一個群像縮影。 到了研究的中後期,隨著資料的累積越來越多,我遇到了寫作上的難題,最後決定選擇這個處理方法。

前面講的是圖像的呈現問題,還有一個抽樣的問題──中國實在太大了。 我們慣常從經濟上所做的區分,就有“東部”“中部”“西部”,還有“城市”“鄉村”之別。 其實,就算是同一個省,省內也存在著巨大差異。 我在書裡講到城市的超級中學抽取縣中資源的問題,而在同一個省的相同政策指引之下,一個地方的學校可能作為生源校被超級中學抽取過資源,而另一個地方連作為 生源校的資格可能都不具備,這兩所學校所呈現的面貌也非常不一樣。 怎麼做統一規格的描述,這是一個很大的難題。

之前我的一些演講或單篇文章發在網上,底下經常會出現兩種評論:一種是說,我們這兒的情況沒你說的這麼嚴重,你為什麼誇大其詞;另一種是說,我們這兒的 情況比你說的嚴重多了,為什麼刻意不提──基本上逃不出這兩類比較。 您這個問題提得很好,剛好給了我一個機會,可以澄清一下。

記者:您在書中用到布迪厄的理論,有一種批評的聲音認為,這是照搬國外的理論,套用到中國的現實上,對此,您怎麼看?

林小英:其實我特別贊同這個批評。 最開始我發表單篇文章,甚至指導學生寫論文的時候,受當代學術體制的影響,總是會朝著某種理論靠攏。 如果採用經典的人類學方法來做研究,僅僅止於深描的話(當然,深描本身背後其實也是有理論的),在今天的學術體制下,除了人類學學科本身之外,大概拿到學位 都難,別人會說你的研究沒有理論基礎、沒做理論分析。 所以,在我早期的研究階段,布迪厄的理論就好像是我寫論文的一把大傘或是一座大靠山,我常常會借用他的理論來解析當下的情境。 但是,研究做到後面,面對如此多的複雜資料,我覺得讀者的批評是對的,甚至在研究發表之前,我已經做了這樣的自我批評。 所以《縣中的孩子》成書之後,布迪厄的理論在書中的呈現跟原始版本相比已經少了很多,如果我重新再寫的話,正文第五章關於家庭資本、文化強制等理論的 內容,可能都會刪去,我會給更多的篇幅讓研究對象自己出場。

我是做教育政策研究的,常常要去做研究,隨著研究的深入,會感到對中國社會的各種現象好像越來越有比較自如的把握,但這種自如感既會帶來好處, 又會造成一些弊端。 例如,我既能迅速地發現本土的種種智慧、策略和技巧,但是又容易過於迅速地先入為主。 這時候,布迪厄、傅柯的理論也好,其他任何理論也罷,懸在我的腦中,至少是一個提醒。 所以,研究深入下去之後,我不會把布迪厄的理論直接凌駕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之上,或者用這種概念、標準來重新裁剪、篩選我們的現實生活,而是把它當做射 進來的一道光,一方面看它會照亮什麼東西,另一方面,也看它會讓另外一些東西黯淡下去。我想,這對研究者來講是一種必要的理論參考。

其實,我在研究當中經常會感到特別沮喪,原因之一就是我無法純然價值中立地去做這個研究,我的所見所聞會在情感上對我造成困擾,因為我自己本來就是縣中的孩子。 就算我不是縣域出來的,我和這些孩子同在一片藍天之下、共處一塊土地之上,如果我的心弦都不能被他們的處境撥動,我會質疑自己的研究資格。可是,一旦這個資格獲得以後,又會帶來新的麻煩,這就是我們到底該用怎樣的理論透鏡來觀照中國的現實問題。這可能是我們這些學者的一個共同的使命──如何在中國的經驗之中生髮出自己的學術命題。 我覺得,《縣中的孩子》之所以受到關注,不是因為我寫得有多麼好,而是因為我把大家一些共有的經驗提取和呈現了出來,大家藉著這種公開的經驗,能夠回望過去,也能對未來產生一些想像。

記者:關於教育,從來都是中國社會最熱門的話題。 有人指出,今天的媒體不斷討論“雞娃”“內卷”,其實只是一種對中產階級育兒焦慮的無限放大,而縣中的孩子的教育需求卻經常性地被忽略。 對此,您怎麼看?

林小英:對中產階級育兒教育焦慮的討論,我曾經也參與過。 2021年4月26日世界閱讀日,我做了關於《愛、金錢與孩子》這本書的閱讀分享。 這本書的作者用非常簡單的四個問題的問卷結果,分出四個像限,把中產的育兒焦慮解析得很清楚。 這本書的結論是,一個社會的經濟不平等程度,決定了教育內卷的嚴重程度。 內卷指的是無效的過度競爭,個體再怎麼努力,獲得的結果不見得為正,因為經濟的嚴重不平等會讓每個人都感到十分焦慮,擔心自己一不小心就一腳踩空,墮 入無底深淵。 用政治哲學的術語來說,這其實就是一個社會安全網的問題,一個缺乏兜底機制的社會,就容易讓每個人陷入嚴重的內卷。 而教育醫療這兩個中國話語體系中的民生工程,其實就是社會的兜底機制之一。

具體到“中產階級”,這個話題其實挺刺激人的。 首先涉及一個自我身份的確認。 例如,現在捫心自問,我屬於什麼階層,這就很難回答。 當很多人對現在的教育內卷口誅筆伐的時候,不妨先反求諸己,自問以下問題:如果我有孩子,我會送他去上課外補習班嗎? 不送的話,我會安心孩子在學校學的那些東西嗎? 涉及教育的問題,很多學者真的要想一想,你自己提出的理論、給予的措施,願不願意用在自家孩子身上? 如果你確實也是這麼做的,我就相信你說的話。 其他領域的問題可能不需要這樣,但是教育領域比較特別,它真的是考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條倫理。 所以,每當我在這些問題上輸出觀點之後,接下來那天晚上往往就會睡不著,我會這樣質問自己:你自己會做怎樣的取捨? 你怎麼好意思去對人家怎麼教孩子指手畫腳? 你怎麼敢說學校這麼做是不對的?

說回「中產階級」這個概念。 當我試著把自己界定為中產階級的一分子的時候,我會在想,我有沒有盡情參與中產階級生活? 其實沒有。 我永遠處於一種分裂的狀態,肉身一直處在芸芸眾生之中,靈魂好像又飄在半空中審視自己。 這種分裂狀態可能是當下我們社科類研究者的一個命運。 在我們的教育歷程中,本碩博期間學的幾乎全是西方理論,同時我們又面對著如此火熱且極有特點的當下中國人的生活,這二者之間該怎麼去建立關聯呢? 這既是學術問題,也是一個自己安身立命的問題。 如果現在來書寫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敘事的話,這個敘事的前半程我就沒怎麼參與。 說得直白一點,就是當大家紛紛透過買房搭上中國經濟的自動扶梯一路上行的時候,我是沒趕上趟的。 所以,我不願意把自己認定為中產階級的一份子。 當然,這也在某種程度上給了我一個言說這個話題的合法性。 同時,我又有來自於農村和縣域的背景。 可是,這難道就是夠格的前提嗎? 我作為中國教育評鑑體系中的一個曾經的勝出者,從家鄉走了出來,現在回過頭來對縣域教育指手畫腳,每次講完之後,我晚上也會睡不著。 所以,光是「中產階級」這四個字就讓我特別覺得滋味不對。 我覺得,它不是一個身分的焦慮,而是一趟永遠在確認身分的旅程。

談完了“中產階級”,再來談“育兒焦慮”,可能會好一點。 對這個問題,好像也很難得到一個確定的答案,我們用一個群體性概念遮蔽了個體的獨特處境。 籠統講“中產階級的育兒焦慮”,那就是純粹的一個集體畫像,每個人去對應這個概念,似乎都能找到一點相似之處,同時也都很難完全對應。 這就像縣域是我的老家,但是我不可能經常回去,我的戶口不在那兒,我的身家性命也不在那兒。 在別人眼中,肯定把我標定為中產階級,可是我內心認為我不是。 在這樣的一個身分標籤裡,我也是一個他者。 回到故鄉,我是異鄉人;身處北京,我也是異鄉人。 我們這一代透過閱讀離開故鄉之後,就一直生活在異鄉的城市裡,一生注定都將在一種永遠的不合時宜中度過。

記者:讀罷《縣中的孩子》,可以得到這樣一個大致印象:對許多孩子來說,他們的衣食問題基本上能夠得到解決,可是與此同時,他們又生活在一個相對閉塞的成長環境之中,而且 ,高中往往就是他們所能接受的教育的上限。 這些孩子似乎難以找到人生意義。 那麼,在您看來,學校也好,家庭也罷,該怎麼正確對待他們? 怎麼讓他們獲得人生的意義?

林小英:有的尋找,是找自己從來不曾擁有的,有的尋找,是找自己已經失去的。 當我們在講,如何讓他們找到意義、過更有意義的生活的時候,前提是你沒有壓制他。 所以,更需要問的是:他的意義感是否先被剝奪了,然後再製造了這麼一個尋找意義感的話題?

至少就我的觀察和我自身的經驗來看,我覺得我們首先是被剝奪,然後再進入一個尋找的過程。 怎麼剝奪的? 這些孩子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上,真的是覺得世界無聊透頂嗎? 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首先不是學說話、學做題,而是先學會吃奶,吃飽了喝足了,接下來就是玩。 玩是人的本能,一個孩子在地上爬來爬去,什麼都感興趣,沒有哪個孩子生下後厭世。 那麼,我們是如何一步一步斬斷這樣的過程,一步一步讓孩子不玩的呢?

真正的意義感是透過什麼樣的活動而發生的? 就是多去做那些跟眼下謀生不太相關的事,這正是產生意義的重要領域。 你一生幹過的跟直接謀生無關的事越多,你可能就越快樂、越幸福。 我們小時候剛好是不需要考慮謀生的階段,這就是最好的滋養人的心靈、把內心灌滿意義的階段。 所以小孩喜歡小貓小狗、花花草草,喜歡玩泥巴。 人本來就是天地之間的產物,在天地之間孕育、誕生和消亡,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與萬物建立各種各樣的感性關聯。 一旦有人認為「玩」這件事情不重要,把它用其他很多俗物來代替,甚至斬斷我們的感性關聯的時候,我們就變成了孤立的個體。

現在的孩子的同儕玩伴越來越少,從家庭來到學校之後,各種尋找意義的事情就都交給了學校,所以學校就要相應地開展不同的課程,而這些課程在我小時候是 根本不需要的,所謂主課上完,就在校園裡到處瘋跑。 試問這些課外活動現在還有嗎? 孩子們在校內的所有行為都被切分成一個一個格子,都進行了格式化。 一旦孩子的時間被格式化,活動被格式化,其實他的整個人就被格式化了。 而整個人被格式化之後,個性也就消失了。 於是,又誕生了一個課題:如何培養獨立自主的有個性的人。 說實話,這些都是過度專業化和過度格式化之後帶來的衍生性問題,而我們現在卻濃墨重彩地把它當作需要去解決的「真問題」。 很多人問我,這個問題要怎麼解決? 我的回覆是:把手鬆開,這樣才能讓誕生意義的領域真正展開。 所以我寫了一篇文章,原標題叫做「必要的無知」。 其中講的道理很簡單:就算是我自己生的孩子,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們身為教育者去教別人的孩子,怎麼可能那麼理直氣壯? 所以,我們一定要給孩子留有一個必要的無知的領域,讓他自己去玩耍、自己去發展,這一塊是不應該幹預的——我沒有理由,也沒有能力去幹預。 在我看來,這是解決現在孩子的負擔的一個出路。

《縣中的孩子》/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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